編者按：2011年3月11日，日本發(fā)生9.0級特大地震，引發(fā)巨大海嘯和福島核泄漏，是日本自二戰(zhàn)以來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災難。如果沒有日本堪稱完美的防災系統(tǒng)，以及民眾井然有序的避難救災，這次災難只會造成更多的傷亡。
當?shù)卣鸢l(fā)生時，學校是全日本最安全的地方。他們有堅固的教學樓、演習向來一絲不茍，預警精準及時，完備的防災系統(tǒng)讓人對學校充滿信心。3·11大地震1.8萬遇難者中只有75個孩子在老師看護的情況下喪生，大川小學就占了74個。老師們明知海嘯即將到來，為何沒有領著孩子去學校后山避難，而是迎著海嘯即將襲來的方向走去？一場原本可以躲避的天災，釀成了再荒謬不過的現(xiàn)實。悲劇本可以避免，但校長的缺席，讓84名師生葬身巨浪之下，嚴密的系統(tǒng)和秩序成為吞噬生命的怪獸。英國記者理查德·勞埃德·帕里在災后深入災區(qū)，花費6年時間跟蹤采訪，寫下《巨浪下的小學》一書。在這本書中，帕里切身體會到了日本人高效有序的救災系統(tǒng)。他們似乎從本能上厭惡混亂、自私和反社會的事物——這塑造了一個最好的日本：大家團結(jié)在一起，有序避難和救援。
但另一方面，這背后也暗藏了一個最壞的日本：被動、順從、壓抑、放棄權(quán)力和逃避責任。
《巨浪下的小學》
[英]理查德·勞埃德·帕里著
新經(jīng)典文化出品
內(nèi)容賞讀：
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展開，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指揮著大家，沒有焦躁或慌亂，疏散中心逐漸從混亂趨于有序。大家各自分配好了歇息的地方，臨時鋪蓋逐步到位，食物也開始集中發(fā)放。大家迅速安排好人手輪流領取、準備、清洗和烹飪食物。日本人幾乎是本能地厭惡任何被認為是混亂、自私或反社會的東西，這讓這些事情開展得十分輕松。所有這一切都在幽默和慷慨的氣氛中進行，但有時候這種刻意營造的氛圍近乎荒謬。
作為一名在東北地區(qū)工作的外國記者，我的一個煩惱是不時要謝絕饋贈食物，如糖果、飯團、巧克力餅干、魚腸，它們來自無家可歸的難民，他們自己的食物通常僅夠維持數(shù)天甚至幾小時。這些剛剛失去家園的人會因為沒能款待客人而表示歉意，流露出略帶哀痛的誠摯之情。雖然從汽油到廁紙，幾乎所有東西都長期短缺，但沒有人明目張膽地趁亂打劫，也沒有商人趁機漲價。我也沒見到打架斗毆、大聲爭吵或意見分歧，而且最值得注意的是，完全沒有人自憐自傷。
這種情況下，幾乎不可能不從心理角度進行一番比較。我設想，如果同樣的場景出現(xiàn)在英格蘭而非日本東北部某所學校，數(shù)百人生活在體育館里，彼此幾乎頭挨著腳地睡覺。如果真到了這種程度，他們可能已經(jīng)開始互相謀殺。
民眾有序地領取救災物資
在海嘯過后的最初幾周，每一個來到受災地區(qū)的外國人都深受震動，一段本應該是悲痛的經(jīng)歷竟變得鼓舞人心。那里有很多令人恐懼的可怕景象，還有無盡的痛苦，可是恐懼逐漸消弭，幾乎完全被人強大的復原力和受害者的尊嚴所湮沒。當時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日本，是人性最好的一面，是這個國家讓我最喜愛和敬佩的事物之一：大家團結(jié)在一起所展現(xiàn)的實際、自發(fā)、不可抑制的力量。我不自覺地開始思考歷史，回憶那些讓日本或多或少遭受全國性打擊的歷史時刻，那些被稱為開創(chuàng)了充滿活力的新時代的時刻。
19世紀中期，美國的槍炮強行轟開了這個封建國家的大門。當然還有1945年那場災難性的戰(zhàn)敗。這兩件事在當時看來，都是無可挽回的恥辱。而這兩次重大歷史事件之后，日本都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的復興和繁榮之路。到2011年，那種發(fā)展擴張和雄心勃勃的樂觀主義氣氛已經(jīng)過去20年。自從20世紀90年代初經(jīng)濟泡沫破滅，日本前景一直不甚明朗，始終在失落的繁榮和過于晦暗不明、難以把握的未來之間徘徊。經(jīng)濟發(fā)展減緩或停滯不前。日本企業(yè)不再承諾終生就業(yè)保障。領導日本長達半個世紀的舊執(zhí)政黨在思想和人格上都已一敗涂地，取而代之的反對派政治家卻缺乏自信、能力不足。因此，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想知道，這場新災難是否會演變成一種力量，把日本從政治和經(jīng)濟的困境中解救出來。
許多人轉(zhuǎn)瞬即逝。核反應堆向空氣中釋放毒素。在任何國家，這樣的事件都會引發(fā)人們的抗議，激起要求變革的憤怒呼聲。時任首相的菅直人則表示：“日本人憑借著頑強的意志從二戰(zhàn)的廢墟中站了起來，努力恢復，成績驚人，整個國家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的景象。我毫不懷疑，日本將順利度過這次危機，必將從災難的余波中恢復過來，變得比從前更強大，為后世創(chuàng)建一個更加充滿活力、更美好的日本?！?/p>
但承諾的一切并沒有發(fā)生，在疏散中心瞥見的重生希望也免不了徹底破滅。
海嘯過后的幾年時間里，日本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但結(jié)果是讓民眾因此失去而不是獲得力量和信心。其中部分原因是整個東亞地區(qū)都變得越來越不安穩(wěn)，但關鍵還是在于日本領導層與其所應該代表的民眾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
即使在政府中，安倍也面臨一系列抗議——反對重啟核反應堆，反對日本在海外部署兵力的計劃，反對陰險的新國家保密法。我追蹤了這些示威活動，并與示威者交流，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直聽得到對安倍的強烈反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狂熱的民族主義傾向，他性格中的某種東西也激起了示威者個人深深的厭惡。他們都認為他是大企業(yè)和強力核工業(yè)的走狗，一個最終可能讓日本重返戰(zhàn)爭的軍國主義者。日本人不輕易謾罵他人，甚至面對政治家也是如此。但很多示威口號卻稱其為法西斯主義者，在一些海報上，安倍還被畫上了阿道夫·希特勒式的胡子。
日本民眾在游行中將安倍比作希特勒
一個上了年紀的示威者告訴我，他經(jīng)歷過二戰(zhàn)及其造成的破壞。他還記得東京被燃燒彈狂轟濫炸的情形，他的表哥是一名應召入伍的年輕士兵，死于廣島原子彈爆炸。而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國家的土地再次被放射性沉降物籠罩，還有一個正將民眾慢慢帶回軍國主義舊路的首相?！拔腋杏X歷史好像正在倒退，”他表示，“誰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呢？”
我們站在示威隊伍邊上交談時，四周漸漸圍滿了人。無論是年輕人還是老人，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同。我們身后的大功率揚聲器里傳出口號聲：“反對安倍政府！反對戰(zhàn)爭！”
我問那個老人，如果他反對安倍，那么又更看好誰呢？明智又負責的領導人在哪里？應該讓誰來領導日本？
他的臉上先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略顯驚訝，最后面露尷尬。我們周圍的抗議者也都沉默地彼此對視一眼，幾個人還局促不安地笑了笑。我提到了安倍晉三潛在的繼任者——目前的反對黨、遭人唾棄的中間黨派毫無魅力的黨內(nèi)領導人，然而大家都厭惡地搖頭。于是我說，一定有這么一個人存在，可是沒人知道這個人是誰。當時我正站在日本政治激情最高漲的一群人中間，他們都討厭安倍晉三，安倍在他們眼中近乎妖魔鬼怪。但是，他們想不出任何一個人來代替他。
造成這一“民主赤字”的原因是什么？又是什么使得當前政治體系無法催生出生機勃勃的政治局面？這是現(xiàn)代日本的一個謎。
世界上1/10的活火山位于日本——事實上日本整個群島就由大量從海底隆起的火山組成。每年夏末，臺風在太平洋西北部肆虐，日本漫長的沿岸地區(qū)無一幸免。臺風帶來的雨水沉積使陡峭山坡上的泥土松動，隨山體滑坡滾滾而下的泥土攪渾大江大河。從地質(zhì)學角度來看，日本的情況簡直駭人聽聞，它位于兩個——不是一個——“三聯(lián)點”上。所謂三聯(lián)點，是指地球上三個構(gòu)造板塊相互碰撞和摩擦的交接點?；鹕健⑴_風、洪水、山體滑坡、地震和海嘯應接不暇：這是一個充滿自然暴力元素的國家。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孕育出的品質(zhì)常常體現(xiàn)在國民特質(zhì)上，如俄羅斯人篤信黑暗宿命論，美國西部拓荒者堅韌不拔。日本人則崇尚忍耐（nintai）或堅忍（gaman），表現(xiàn)為不同形式的耐力、耐心或毅力。報道這場災難的外國記者都喜歡用“斯多葛主義”來形容幸存者，但是日式的堅忍并不是一種哲學概念。傳統(tǒng)釋義無法體現(xiàn)這一概念所包含的被動和自我克制，堅忍在某種程度上似乎與集體缺乏自尊沒有什么區(qū)別。在那場災難過后的最初幾天里，堅忍就是將混亂不堪的難民團結(jié)在一起的那股力量，但也正是這種力量閹割了政治，讓日本人覺得個人權(quán)力無用，對國家的困境也不用承擔個人責任。
在那場將安倍晉三推向政治權(quán)力巔峰的選舉進行時，我恰好在大川。我遇到的人對選舉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興趣，甚至沒意識到正在進行選舉，好像這是發(fā)生在不同次元的事情，那個次元與普通人活動的次元平行，但不可見。
街邊貼滿了海報，海報上滿是競爭黨派的口號和候選人的照片。安裝著揚聲器的面包車在一個個村莊間穿行，大聲播放著候選人的名字。在這種情況下，很難不想到及川先生和政府辦公室的那些人，他們帶著差不多一樣的設備駕車駛過相同的路，把海嘯即將到來的消息傳遞出去，而且?guī)缀跻粯颖粺o視。
“我并不是說他們應該抗議，堅忍或忍耐——這些品質(zhì)顯然在災后即刻發(fā)揮了積極作用，”日本東北地區(qū)文化研究專家赤坂憲雄表示，“但是人們的需求、抱怨和不滿是多種多樣的，他們應該大聲說出來——反對國家政府，反對核電站運營商?？墒撬麄儧]有控訴，他們依靠耐力和耐心把這些事埋在心里。而這不是什么好現(xiàn)象?！?/p>
我有時十分好奇，為什么日本人無法得出一個最簡單不過的結(jié)論：你愿意忍受一定程度的抱怨、爭論和混亂，也要向權(quán)威發(fā)起沖擊，同時承擔起選舉的連帶責任嗎？哪怕在這一過程中，你需要忍受一些人趁火打劫和牟取暴利，但這種自私自利的行為中又不乏普通人的抗爭意愿。
當時，到處都可以聽到另一組口號，使用了一個不同的日語單詞。加油（Ganbarō）是一個鼓勵人們克服困難和挑戰(zhàn)的勸勉之詞：最直接的翻譯是“不屈不撓”“堅持不懈”或“竭盡所能”。當孩子面臨考試或運動員參加比賽時，你會對他說加油。在車站和公共建筑上常?？梢钥吹接∮小皷|北加油！”的橫幅。它們是號召人團結(jié)一致的宣言，往往來自本人未受海嘯影響的絕大多數(shù)日本人。但作為一種表達同情的方式，它顯得有些奇怪，更不用說用來表達哀悼之情。
貼在列車上的“東北加油”口號
讓剛剛失去家園和親人的人像馬拉松運動員那樣堅持到底，真的是一種安慰嗎？在我看來，加油這個詞背后的意思是說，他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從長遠來看是有好處的，而這削弱了對那些蒙受苦難的人所表達的同情。
日本東北的人以堅忍著稱。數(shù)百年來這一品質(zhì)激勵著他們對抗嚴寒、貧窮和難以預料的收成。我想，也正是這種品質(zhì)，讓他們在日本歷史上成為被剝削與被損害的一方——被迫賣女度日，在帝國戰(zhàn)爭時期把兒子送去當炮灰。人們總是懷舊地談起東北，把那兒當成“古老日本”的寶庫，認為它代表著更緩慢、更溫和的鄉(xiāng)村生活，一個沒有被城市的丑陋、貪婪病毒和商業(yè)主義玷污的“鄉(xiāng)村社會”。但是，外人眼中的單純掩蓋了深刻的保守主義內(nèi)核，身處其中的受害者早已將這種根深蒂固的壓抑視為理所當然。日本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默默忍受著這種壓抑，努力生活下去——沉默是十分關鍵的一個要素。他們十分擔心，如果站起來抗爭，其他人會如何看待自己。他們拒絕改變和為改變做出的一切努力——在這理想的村莊，沖突是不和諧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是一種暴力。
這是一個隱秘的世界，我對它只有匆匆一瞥的印象。那些墨守成規(guī)的人顯然不愿與外人談起這個話題。那些愿意打破沉默的人的故事讓我與這片土地相遇，平塚直美就是這樣的人。她的公公把悲傷當成軟弱的表現(xiàn)，還有釜谷的那些老人，他們拒絕相信海嘯可能會來。其中最健談的是汽車修理工千葉正彥，災難發(fā)生的那天下午，遠藤純二和其他幾十個難民聚在他家。
在接下來的3天里，100多個陌生人來到千葉家的兩層小樓里，得到食物、衣服和庇護。他們中有當?shù)厝?、開車路過的人、當?shù)卣賳T、年幼的只野哲也和其他幾個幸存的大川小學學生。千葉夫婦用光了儲存的食物，還把自己兒孫的衣服都分給來避難的人。后來，許多接受了他們幫助的人，都回來向千葉和他的妻子表示感謝，其中包括大川小學的孩子。遠藤純二卻沒有來，當?shù)毓賳T也一個都沒有來。而在他公開指出遠藤說法中的不實之處后，千葉告訴我，他開始感覺到，有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反對和責備自己。
出現(xiàn)這種情況毫不意外?！霸卩l(xiāng)村社會，如果你說出自己的想法，就會受到排斥，”他表示，“人們普遍認為，如果你說得太多，或做了任何有爭議的事情，當局就不會關照你。他們不會修你家門前的路，也不會向你提供任何官方福利。人們就是這么想的。我們很幸運——我們的房子和生意都沒有受海嘯影響，因此不需要他們的幫助?？墒侵車芏嗳耸チ思胰恕⒎孔雍拓敭a(chǎn)，那些人不會說出自己的想法或批評當?shù)卣?。?/p>
情況非常微妙。沒有人明確表示憤怒或責備——是千葉夫婦的朋友提醒他們，為了他們自己好，最好保持沉默。事實上，當?shù)?1家汽車修理店中，只有包括他家在內(nèi)的兩家沒有被海嘯摧毀，而在接下來幾個月里，千葉發(fā)現(xiàn)，當?shù)卣墓俜杰囕v以及政府官員私人汽車的維修事宜基本都交給了他的競爭對手。
“孩子被看不見的怪物謀殺了，”紫桃佐代美說，“我們向它發(fā)泄憤怒，可是它沒有任何反應。它就好像一團黑影，沒有人類的溫暖。”她繼續(xù)說，“海嘯是個看得見的怪物?？墒牵床灰姷墓治飳⒂肋h存在?！?/p>
我不禁問：“看不見的怪物是什么？”
“我自己也想知道它是什么，”佐代美答道，“它是只注重事物表面的日本人所獨有的，隱藏在那些絕不會說對不起的人的驕傲中?！?/p>
當時，我與佐代美和隆洋一起坐在紫桃家的大木屋里。那時已是深夜，我們從黃昏就一直坐在那兒聊天。我把筆記本里的問題都問了一遍?，F(xiàn)在，談話的性質(zhì)開始發(fā)生變化——在特殊性與普遍性、憤怒與悲哀之間曲折搖擺地進行著，期間夾雜著話題的轉(zhuǎn)換、跳躍和沉默。
作者：理查德·勞埃德·帕里編輯：金久超責任編輯：徐堅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