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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海燕
本文刊載于《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7年第37期，原文標題《受傷害者的隱秘聯(lián)盟》，嚴禁私自轉(zhuǎn)載，侵權(quán)必究
從我開始意識到我不可能是唯一受過性侵的人之后，我仿佛擁有了某種特殊視角，漸漸發(fā)現(xiàn)光我的身邊，就有5個被嚴重性侵過的孩子，幾乎可以構(gòu)成一個樣本齊全的受害者生態(tài)群了。那些我以為跟我一樣毫無異狀的朋友中，在童年時代受過傷害的比比皆是。他們只是和我一樣，永不忘記卻又永遠沉默而已。
口述/葉梓 記者/王海燕
性侵的發(fā)生和終結(jié)我被雷劈了，讀初中以前，我一直都是這么看待這件事的，我指的是性侵，但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這個詞。我大概知道強奸的含義，但即使在心里面對自己，我也無法使用這么尖銳的詞語。“被雷劈了”是我認知里為數(shù)不多的詞，可以用來指代這件事，兩者的相同點很多，比如同樣置人死地，同樣概率微小，同樣帶著某種重大的道德指示。
其實我的記憶比較溫吞和模糊，只記得大概是7歲的時候，小學(xué)二年級，季節(jié)已經(jīng)比較模糊了，也許是夏天，似乎持續(xù)到秋天，但到底持續(xù)多長，其實真的不記得了，記憶不是以邏輯形式留下的，而是清晰的場景畫面。
其中一個人是我表哥。我成長在重慶東北部的農(nóng)村，爸爸的兄弟姊妹總共6個人，成家后最遠的兩家人距離也不超過1公里，是那種非常典型的農(nóng)村大家庭，我是大家庭里唯一的小女孩，有一大串堂表兄，他們總是爭著領(lǐng)我出去玩。
其中一個比我大4歲左右的表哥對我尤其好，我媽在我長大后跟我形容，是“家里有好吃的，就會過來把我扛去他家”的那種好法。但她這輩子應(yīng)該都不會知道，后來這個表哥把我扛到了他家二樓的床上。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上初中了，在鎮(zhèn)上寄讀，周末才回家，而我還是個懵懂的白癡，謹遵大人的教誨，要聽哥哥的話。
并不止一次，我后來回想，這件事應(yīng)該可以隨時停止的，如果我喊停的話。但真實情況是，我還蠻聽話地遵照他指示，褲子是我自己脫掉的，這件事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已經(jīng)很詭異了，但我的身體的確沒有受到傷害。
我醒悟得有些遲，事實上，同樣在那段時間，我家的鄰居，一個20多歲的待業(yè)男青年，頻頻用“巨款”也把我?guī)狭舜?，“巨款”大概就?角、1元。那時候我并不缺零花錢，我媽是那種懷孕時去縣城上過胎教課，別具一格的農(nóng)村媽媽，即使她后來出門打工了，在寄回的錢里，也有專門給我的零花錢，完全夠我在同齡小朋友里擺譜了，她一直警惕我和弟弟“見小錢眼開”。
但那個鄰居的邀請里帶有一種微妙的激賞。比如有一次，我和另外一個小女孩在他家里，那個小女孩也希望得到一個“機會”，他幾乎用一種鄙夷的態(tài)度說：“你？”然后就把那個小女孩轟走了。那個小女孩的花裙子不如我的漂亮，平時總是拖著鼻涕，邋里邋遢的，即使在小朋友當(dāng)中，也是不受待見的，看著她“悻悻地”走了，我感到某種似乎進入成人世界的虛榮。
事情很快發(fā)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有的時候，他家里還有其他人，他也帶我過去，去他家滿是柴草、破棉絮和蜘蛛網(wǎng)的半地下室里。那間地下室一邊靠公路，一邊靠著田地，平時住著一個會到處晃蕩的精神病人。從這間地下室開始，我感受到了極大的屈辱，但我似乎依然沒有嘗試過喊停止。我大概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不好，但還是任由它發(fā)展了。也許那時候我會害怕他生氣吧，我從小就被夸獎成是乖巧聽話的模范孩子。
事情后來停止得比較偶然。那一次，是因為我姑姑就在地下室外鋤地，我聽見她高興地和人打招呼，她的鋤頭扣進干燥的泥土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擦擦”聲。那個聲音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非常清楚，仿佛就在我耳朵邊上。這讓我突然非常不舒服且恐慌，我第一次激烈地反抗了，當(dāng)然被揍了一頓，沒有揍臉，揍了肚子和胳膊，還被掐了脖子，我怕姑姑聽到，疼得牙齒都快咬掉了也沒有吱一聲。一場嘴巴被封住的對抗。
那是我第一次受到了比較劇烈的身體傷害，但真正要命的是，我還得在那個豬窩不如的地方整理衣服和頭發(fā)，然后笑著走出去。我從小就是一個自尊心非常強的小孩，這種屈辱完全突破了我的底線，讓我?guī)缀踉谕蝗恢g天靈開了竅，頓悟般地意識到，我遇到了一件極其重大的壞事，比我曾經(jīng)掉進糞坑差點淹死、考試拿不到第一名、跟我媽賭氣假裝喝農(nóng)藥，遠更重大得多。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次從地下室出來回家時，我奶奶在門口洗衣服，比我小兩歲的弟弟看到我后立刻告狀，“姐姐最近總是跟那個××一起玩，不帶我”。我?guī)е薮蟮捏@嚇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被我奶奶以同樣的眼神瞪了一眼。我不知道奶奶是看出了什么端倪，還是只是稀疏平常地警告我一下，我沒法向她確認，她也什么都沒問。那個眼神成了一個意義遼闊而無聲的終結(jié)。
我再也沒跟那個人和我表哥說過一句話，直到現(xiàn)在。
沉默是許多孩子唯一懂得的“性教育”，卻無法讓他們避免再被傷害
和大多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女孩一樣，讀初中以前，我一直篤定地認為，只有我遇到過這么糟糕的事情。真的太糟糕了，不是嗎？
小學(xué)高年級的時候，大概有一兩次，我聽見奶奶和鄰居談起一些奇聞怪事，比如某個女孩子在油菜田里被糟蹋了，她們用的就是“糟?！边@樣的詞語，就像莊稼苗子被野獸啃掉了，只能重新種一茬那樣的糟蹋。她們當(dāng)然認為野獸壞，莊稼苗子沒什么錯，但總歸，這樣的莊稼苗子廢掉了。真是遺憾。
她們都是那種善良淳樸、廉恥分明的農(nóng)村婦女，所以談?wù)撨@些事情的時候，總是有一種窸窸窣窣的偷摸感，然后在我靠近的時候戛然而止，生硬地扯點“今天早上吃的啥啊”之類的話題敷衍了事。但其實她們一點都不會撒謊，她們不知道，和所有的小孩一樣，我完全能夠領(lǐng)會她們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即使她們絕少談起，即使她們欲言又止，我也看得懂她們臉上轉(zhuǎn)瞬即逝的表情，我沿著她們表情的紋路，清晰地看到三個字——“天塌了”。
所以剛上初中，一些小男生給我寫情書的時候，我感受到的不是少女的虛榮和羞怯，而是巨大的絕望，感覺自己配不上他們?nèi)魏我粋€人。其實那時候我還沒長殘（開玩笑的啦），人緣不錯，成績幾乎永遠第一名，但我就是覺得那個巨大的秘密正在腐蝕我，我已經(jīng)爛掉了。我聽到“賤”這個字會默默地呆坐在椅子上。
然后到了初中三年級，有一天，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突然從自習(xí)室里把我拖出去，抱著我痛哭起來。那時候我們班上大多數(shù)都是留守兒童，但這個朋友不是，她爸爸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她住在家里，如果晚自習(xí)放學(xué)太晚，她就不回家，而是去她家旁邊她爸爸辦公樓的宿舍里睡覺，她的一些男生朋友也經(jīng)常在那棟樓里出沒。她告訴我：“本來挺好的一個哥們，平時也一起玩，那天玩得太晚了，結(jié)果他把燈一拉，就出事了?！?/p>
我當(dāng)時非常驚愕，她是那種很兇的女孩，穿很酷的運動套裝，頭發(fā)和男生們一樣長，也和男生們一起玩，隨時都敢扇人巴掌，簡直有種中華田園少年黑幫老大的氣質(zhì)，因為看起來不服管教，家長和老師們都對她頭疼不已。從表面上看，她和我是完全相反的女生，但她居然被強奸了，并且同樣不知所措，同樣崩潰到痛哭流涕，同樣覺得自己完蛋了。我突然意識到，她根本不是什么少年黑幫老大，她依然只是個小女孩。
并且當(dāng)時她還有非常切近的憂慮，她害怕自己懷孕了。我們都沒有懷孕的系統(tǒng)知識，只模糊地知道懷孕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們倆當(dāng)然都嚇壞了，除了在驚恐中痛哭和等待，我們完全沒有想到任何解決辦法，無法采取任何措施。但我們互相都心照不宣地知道，這件事不能告訴任何人以尋求幫助。幸運的是，她沒有懷孕，秘密沒有被暴露。我們倆依然是好朋友，我們再也沒有談起過這件事。
但秘密被隱藏并不等于消失。讀高中后，這個秘密在我心里不斷發(fā)酵。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我的同桌給我聽了一首吳虹飛的非主流歌曲，描述了一個女孩子被強奸后自殺的故事，我聽完立刻崩潰了。癥狀就是不說話，連續(xù)幾天里一句話都不說。
我當(dāng)時是科代表，去教室辦公室領(lǐng)作業(yè)本的時候都不喊“報告”，但老師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只有我的同學(xué)們都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我怎么了，拼命逗我說話。其實我平時是一個非常鬧騰的女生，被形容為“笑起來樓都要塌了”，但那幾天我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就好像一開口，秘密就會自動噴口而出，我要像纏上膠帶那樣封上嘴巴。
后來我看挪威作家尼爾斯·弗雷德里克·達爾寫的一本小說《去朋友家的路上》，描述了一個小男孩被性侵后，形容自己的嘴巴如同被封住了。于是我發(fā)現(xiàn)，原來全世界的小孩都一樣，都懂得要絕對沉默這個真理。
但獨自承擔(dān)一個還在不斷發(fā)酵的秘密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所以我把這個秘密寫進了日記，結(jié)果還是惹來了麻煩。當(dāng)時我有一個從小學(xué)就非常好的朋友，在縣城另外一所高中上學(xué)，周末來看我，我不在宿舍，她就在我的座位上順手翻出我的日記本，然后順手打開看了看，等我回到宿舍之后，她已經(jīng)離開了。
我看著被動過的日記本，立刻瘋了，逃課在宿舍里痛哭流涕，逼著另外一個好朋友半夜把當(dāng)事人拎到我面前，跟我道歉，發(fā)誓她什么也沒看到。其實我后來發(fā)現(xiàn)，即使她看到了那則日記，除了知道我遇到了某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以外，連5個W這樣的基本信息都得不到。因為覺得實在太羞恥了，我根本沒法使用正常的詞匯把這件事情描述清楚，只是一堆啰里啰唆的抒情而已。所以我懷疑她其實到現(xiàn)在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我又不可能去跟她確認和解釋，對吧？
這一次因為情緒過于反常，也驚動了我常年不在身邊的父母，他們似乎隱隱覺察到了什么，在電話里拼命逼問我，是不是小時候被誰欺負了，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界，但最后還是守住了防線，什么也沒說。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這是一場戰(zhàn)爭，守住秘密，自損八百，守不住，雙方各損八千。
但從那過后，我的確意識到，我需要傾訴，秘密本身也是灼燒人心的一部分。
人群里的相似者那時候我也偶爾上網(wǎng)，但并沒有想到過在網(wǎng)上傾訴，我不相信陌生人能夠帶來安慰，更不信任網(wǎng)絡(luò)的隱秘性。直到那時，我依然認為童年被性侵是一件發(fā)生概率極其微小的事情，所有人看上去都非常正常。
那次情緒崩潰沒過兩天，我就告訴我最好的兩位朋友了，我絕對信任她們，我第一次嘗試完整地向別人描述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就像日記所體現(xiàn)的，新的問題來了，雖然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高三，語文考試常常全班第一，卻根本不知道如何恰當(dāng)?shù)孛枋鲆粓鲂再|(zhì)惡劣的性侵。除了色情意味濃重的粗俗俚語以外，我沒有任何有關(guān)私密部位和“性”相關(guān)的詞匯量，只記得托爾斯泰的《復(fù)活》里用過“誘奸”這個詞，似乎比較恰當(dāng)，但我總不能真的這么說吧。
后來，她們告訴我，我當(dāng)時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七彎八拐，簡直像在說夢話。所以實際情況是，我以為說清楚了，她們同樣連時間、地點、人物這樣的基本信息都沒搞清楚，只是連蒙帶猜地知道我可能遭遇了什么事。但我非常感謝她們，她們聽得云里霧里，卻一個字也沒有逼問我，她們只是一個人沉默地抱著我哭，另外一個則告訴我，她讀小學(xué)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孩子被高年級的男生欺負了，全班都知道了，從此活在所有人異樣的眼光里。我想：“天哪，所有人，如果是我，我大概會去自殺。”但她說那個女孩子沒有，我覺得好多了。
這件事還給了我一個重大的啟示，那就是，我并不是被雷劈了，雷劈的命中率不會這么高，我的身邊一定還有其他人遇到過這種事情，她們只是像我一樣從來不說。后來經(jīng)過謹慎地試探，我在身邊的朋友中又發(fā)現(xiàn)兩個女生。
她們是性格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那種樸素的高中女生，微胖，戴著鏡片很厚的眼鏡，沉默寡言，性格孤僻，有一種纖細的文人式敏感。她告訴我，她小時候被自己的表哥猥褻過。她是在上大學(xué)后某一次QQ聊天時告訴我的，當(dāng)時我們好像是在討論一本小說，我先說，她后說。
另外一個則相反，是個非常活潑的姑娘，漂亮，高中就會去燙頭發(fā)了，學(xué)習(xí)一度也很好，非常熱情，是班上民主選舉出來的團委書記。但也許是因為長得太漂亮了，她小的時候被親戚猥褻過，高中后又被同年級的女生帶出去，當(dāng)著那個女生的面，遭到社會青年的輪奸。我們是在某次喝醉后互相坦白的，還是我先說，她后說。但這一次我被震驚得更多，因為她遇到的事情實在太糟糕了，而我們學(xué)校還是全縣最好的高中。
我不知道她們分別都是怎么度過自己漫長的獨守秘密的生涯的，但我可以確定，除了我們互相簡略的傾吐以外，她們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時候我還默認，一個秘密一定能夠交換到另一個秘密，如果對方也有的話。但過了很久，久到我們可以以一種學(xué)術(shù)的口吻談?wù)搩和郧衷掝}時，那個曾經(jīng)一言不發(fā)抱著我哭的朋友告訴我，她被自己的親哥哥性侵數(shù)年。結(jié)束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契機，被她表弟撞見了，在親戚聚會時懵懂地嚷了出來，嚷了一半就被喝止了。后來，這件事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后來是否制止過她哥哥，但全家人都沒有再談起過這件事。我則終于明白了她對她哥哥奇怪態(tài)度的根源。她比我的嘴更緊，也許是她的痛苦更劇烈，就像我沒有向那個有類似經(jīng)歷的初中朋友傾訴一樣，這里有一個奇怪的等級序列。
倒是后來，上大學(xué)后，我和那個漂亮的高中女同學(xué)，還有一幫同班男同學(xué)喝酒，我已經(jīng)倒下了，看起來大概是人事不省的樣子，但其實我的意識還挺清楚。我聽見她對一個喜歡了我很久的男同學(xué)說：“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姑娘，真的?！比缓笥謴娬{(diào)了很多遍。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語氣讓我一個激靈地醒悟到，她說的“很好”，完整的意思是，“她真的依然是一個清白的姑娘”。
哦，清白，這是懸在每一個幼年被性侵過的孩子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被猥褻的男朋友后來從我交男朋友開始，出于一種奇怪的潔癖心理，我都會在關(guān)系開始不久后就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的反應(yīng)非常有趣。
其中一個男朋友是高中同學(xué)，也是一個小混混，我告訴他后，他也許是覺得必須要表明一下態(tài)度吧，所以他挺認真地問我，要喊兄弟一起去把那個人揍一頓嗎？我猶豫了一下說，再說吧。其實我的真實想法是，干脆砍死算了。當(dāng)然，這件事情后來不了了之，因為我們非?？炀头质至恕?/p>
不過砍死的想法是真的，大概是上大學(xué)前后的一段時間，我非常認真地設(shè)想如果弄死那兩個人怎么樣，為此還重讀了一遍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復(fù)仇其實只是比較微小的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極其信任的朋友以外，還有兩個爛人也知道這件事，我簡直如坐針氈。
上大學(xué)后有幾次我回到老家，還碰到過那個鄰居，我們當(dāng)然沒說話，我看到他一如既往地立刻避開了，有時候我都懷疑他已經(jīng)忘記這件事了，但我總感覺能從他的眼光里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被獵取感，我覺得屈辱、惡心和恐懼。
我還有一個男朋友試圖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但后來我們也很快分手了，所以再次不了了之。但最令我意外的情況是在北京交往過的一個男朋友，和這個男生交往得也很短暫，他是個程序員，愛好攝影和馬拉松，經(jīng)常做義工，性格也很開朗，讀大學(xué)的時候搭車旅行還被采訪過，總之，看起來是一個生活積極、工作優(yōu)秀的社會主義新青年。
因為這件事確實給我造成了一些處理親密關(guān)系上的困擾，所以秉承我一貫的原則，覺得這件事無論如何也要說清楚吧，讓我大吃一驚的是，聽完我簡短的說明后，他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既然你這么信任我，我也坦白吧。
接著他告訴我他讀初中的時候被自己的親姐姐多次猥褻，多次趁他睡覺時拉開過他的褲子拉鏈，用手玩弄他的生殖器。每一次他都假裝睡著，但其實他每一次都清清楚楚，他躺在那里，惡心得想吐，他從來沒有跟人說起過這件事。
我不知道這是否給他造成了什么影響，但他的確有比較嚴重的抑郁癥。這件事給我?guī)淼恼痼@不亞于初中時，好朋友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因為他是男生，并且來自另外一個相對發(fā)達的北方省份，而不是我那民風(fēng)清奇的西南老家。
于是，我哭笑不得地發(fā)現(xiàn)，光我身邊就可以形成一個樣本豐富的受害者生態(tài)群了。直到那時，我才開始認真地審視，在我和我周圍這些沉默的朋友里，我們其實并沒有什么絕對的共同點，我們曾經(jīng)有的是留守兒童，有的是父母親自教養(yǎng)；有的在偏僻農(nóng)村長大，也有的一直身處大城市；父母有農(nóng)民和打工者，還有公務(wù)員和成功商人；有的家里雞飛狗跳，但也有的家里幸福和睦；有的人調(diào)皮搗蛋，但也有的聽話溫順；有美得閃閃發(fā)光的，但也有相貌平平的。
如果一定要說大家有什么共同點，那就是我們身邊都有荷爾蒙旺盛蠢蠢欲動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都有癖好奇特的成年人，他們的手伸向我們時，我們要么懵懂無知，要么無力反抗。我們的父母師長雖然營造了一種無處不在的氛圍，暗示我們，如果被傷害，我們就成了被丟棄的破布娃娃，但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們，要小心什么人，要小心哪些行為，要如何喊停。我們被傷害完全不是被雷劈中了，而是帶著巨大的必然性。
我今年26歲了，在外人眼里非常順風(fēng)順水，一路都是好學(xué)生，一路順利升學(xué)，一路順利地從重慶老家來到北京，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如果從表象上看，我應(yīng)該是一個沒有任何受害特征的女生，甚至還談過幾次正常的戀愛。我的那些朋友們也是，有當(dāng)老師的，有在電視臺做編導(dǎo)的，有做翻譯的，有做普通白領(lǐng)的。
我已經(jīng)足夠幸運，知道自己不孤單，但這并不是一個真正的聯(lián)盟，總不能定期開個互助會討論會什么的吧。我真正獲得談?wù)撔郧诌@件事的能力，幾乎是在工作好幾年后才具有的。我在大學(xué)時就從理論上毫不動搖地確證了，在對等的愛的前提下，性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而性侵兒童是一種確鑿無疑的違法行為甚至刑事犯罪，受害者無辜，污名化者可鄙，身體貞操觀不值一駁。
但現(xiàn)實遠更復(fù)雜，真正的自我意識重建是遠更艱難和漫長的事情。我們無法真的像談?wù)摫还芬Я艘粯诱務(wù)摫恍郧?。曾?jīng)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條給被性侵者的建議，建議者告誡被性侵者，永遠不要對任何人，尤其是熟人說起這件事。某種意義上，這的確是一種有效的自我保護，但如果幕布不被撕開，這種保護注定也是脆弱的。
有時候我想，如果對性侵的談?wù)摻墒且粓錾鐣W(xué)實驗，那真是太成功了。圍觀者扭曲的性道德和沉默完美地耦合，筑起了一道困住受害者的圍墻。假如人群中有一半孩子曾被性侵過，那另外一半人一定以為這個世界上從來不存在這樣的事情，而那些被傷害過的一半人中的每一個，則會以為，只有自己是唯一被困住的。絕大多數(shù)人，永遠不會有機會看到，濃霧之中，咫尺之內(nèi)，遍地都有小孩被困在圍墻里了。
有一件事，我倒覺得可以提一下，那就是在我能夠正常談?wù)撔郧诌@件事以后，我從內(nèi)心里真正原諒我的表哥了，他曾經(jīng)也只是不諳世事的青春期男生，沒有人教導(dǎo)他到底應(yīng)該如何正確對待自己的身體和更加年幼的我，他不一定真的想過要傷害我。我不會接受他的道歉，但我的確原諒他了，我希望他早就忘了這件事。至于那個鄰居，在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挺想砍死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