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輪椅騎士”郭兵：在1.06米的視界里倡導無障礙設施改進
11月15日，福州臺江區(qū)白馬南公廁，郭兵在做無障礙坡道測驗。 本文圖片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實習生 鄭旭 圖坐在輪椅上的郭兵，視線高度只有1.06米，健全人也許更關(guān)注的是遠處的風景，而郭兵看到的更多是腳下。
剛出生6個月，郭兵突患小兒麻痹癥，52歲的他大半輩子是在輪椅上度過。作為一個殘疾人，他不愿以弱勢群體自居，不希望麻煩身邊人，“只要條件允許，我自己可以搞定”。2011年起，他從一名手工藝人轉(zhuǎn)向成為一名公益人。
在福建福州，他倡導改善城市無障礙設施，推出福州首張愛心無障礙地圖，目前已標注了上千家無障礙餐廳、店鋪和公廁，并在網(wǎng)上發(fā)布。他還制作防走失二維碼身份牌，幫助尋找走失智障人士；帶領志愿者通過實地走訪測評，將測評情況向政府部門反饋，督促一個個公共場所的無障礙設施改進……在福州公益圈，同行人敬稱他為“輪椅騎士”。
在不少人眼中，無障礙設施是專門給殘障人士用的公共設施，而事實并非如此。2019年7月，《中國信息無障礙發(fā)展白皮書（2019年）》發(fā)布。白皮書顯示，我國有8500萬殘疾人、2.5億60歲以上老年人，失能半失能老年人有4000多萬。包括孕婦、兒童和暫時行動不便的人群在內(nèi)，都需要享用無障礙環(huán)境帶來的安全便利舒適和自如。
在郭兵帶領的小善公益的督促和推動下，福州原本設計并不合理的公園、公廁、火車站等公共場所陸續(xù)出現(xiàn)一些改變?！拔蚁Ｍ嗟臍堈先耸吭诓恍枰獛椭那闆r下，從家里走出，看到更大的世界?！惫f。
在家中，郭兵更多利用雙拐支撐行走。世博會參展后開啟無障礙新視界
1967年，郭兵在福州出生。6個月大時，郭兵突患小兒麻痹癥，此后腿腳一直行動不便。上到初中后郭兵輟學，之后開始學習壽山石雕刻技術(shù)。腿腳的不便反而讓他在手工藝上更加專注，做出了一些備受行業(yè)認可的作品，還被評上了高級工藝師，解決了生計問題。
然而，身體上的殘疾始終是他長久難以面對的一堵墻，“那時的我認為，行動不便的人就不應該出門，或者說減少出門，盡量不去麻煩別人。”2010年以前，他從未買過一輛輪椅，出門基本靠拐杖，不會走太遠，只在家里附近轉(zhuǎn)轉(zhuǎn)。
2010年，郭兵作為福建參展代表前往上海參加世博會，為全世界展示福州壽山石文化。展覽行程有十天，為了可以更方便地參觀世博園，他買了人生中第一部輪椅。
世博園場地雖大，但完善的無障礙設施讓郭兵可以像健全人一樣自如地穿行于各個場館之間。從用雙拐到坐輪椅，出行方式的變化給他開啟了新視界。這次經(jīng)歷讓郭兵印象深刻，“在那時候心被打開了?！?/p>
世博會回來后，從沒關(guān)注過福州無障礙設施建設的郭兵帶著輪椅走出家門，觀察福州。郭兵的家住在三樓，摩托車和輪椅綁在一樓的門口處，每天他都是自己一個人撐著拐杖下樓，接著一個人解鎖上車，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坡度太陡、盲道被占用、無障礙衛(wèi)生間夠不著……這些都是郭兵在初期走訪時發(fā)現(xiàn)的問題。過陡的無障礙坡道，有時候卻讓他“望道興嘆”。
而后，郭兵又去了江西、四川、北京、香港、臺灣……有時候，他出行的頻率連朋友都會驚訝：“我三年也才出去一次，你這比我出去的都多?！泵咳ヒ粋€地方，他都花時間觀察當?shù)責o障礙設施的建設情況，并且用手機拍下來。
在無障礙設施相對規(guī)范的香港乘坐大巴，郭兵坐著輪椅在液壓踏板的幫助下可以非常容易方便地上車。司機沒有因為他的行動不便而給予“特殊照顧”，司機的“冷漠”反而讓郭兵覺得特別享受。
每次回來，郭兵都會做一些思考，他打算為福州的無障礙設施的發(fā)展做些什么。
郭兵向記者展示小善公益自制的無障礙測評小程序。從無障礙地圖到觀察無障礙設施建設
作為一個殘疾人，平時出門吃飯、上廁所常常遇到障礙，到飯館經(jīng)常遇到輪椅無法進門的尷尬，郭兵想從此入手做點事情。
2011年10月開始，郭兵召集了60多名志愿者走訪福州市區(qū)的大街小巷，調(diào)查福州市區(qū)的無障礙設施。
“只要天氣允許，我就會自己開著三輪摩托車或者拄著拐杖‘搜街’。”郭兵說。為此，他們還設計了一個表格，“調(diào)查主要包括進入口的坡道、門檻的陡緩程度、地面滑度、有沒有無障礙洗手間等等。”
郭兵說，他會隨身帶一節(jié)5號電池，比照門檻的高度?！?厘米的門檻，四肢健全的人，抬腿就過去了，對于我們就是一堵墻?！?/p>
在實地調(diào)查以后，郭兵主動聯(lián)系了福建省基礎地理信息中心，希望將調(diào)查成果以愛心無障礙地圖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
福建省基礎地理信息中心主任謝小慧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根據(jù)郭兵等提供的信息，首張便民愛心無障礙地圖在網(wǎng)上發(fā)布，紙質(zhì)地圖也在制作中，“大家還可以通過手機直接查詢這些無障礙地址?！痹摰貓D標注了600多家無障礙餐廳、店鋪和公廁，并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布，為行動不便的人群帶來了便利。
2013年1月，福州市小善公益服務中心（以下簡稱：小善公益）成立，更多志愿者加入無障礙倡導的行列中。在繪制無障礙地圖的同時，郭兵也在留意著福州無障礙設施的建設。他會拿著卷尺，丈量著設施的長寬高，這就是郭兵所說的“無障礙測評”。
無障礙測評，現(xiàn)在是小善公益的“主營業(yè)務”。坡道的度數(shù)、第三洗手間的圓角半徑、洗手臺是否可以讓殘障人士夠到……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常被人們忽略的小事，正是小善公益志愿者們做的事。
郭兵說，小善公益組織擁有一個內(nèi)部微信小程序，志愿者們通過測評拍照，將圖片和文字描述上傳至小程序的后臺。建筑物名、詳細地址、設施評級、所屬類別、設施分類……小程序中，涵蓋了無障礙設施的種類，測評志愿者還可以對無障礙設施進行評級。
目前，無障礙測評的流程主要是：由他本人或者志愿者進行測評，測評數(shù)據(jù)會上傳至小程序后臺供郭兵審核，審核結(jié)束后由郭兵統(tǒng)一向城管、園林等有關(guān)部門進行反映。
測評的主要工具是坡度尺和卷尺。將尺子放置在無障礙坡道上，就可以測出坡道的度數(shù)，拿卷尺一量，便知道坡道的最大高度和長度的比值。11月15日，澎湃新聞跟隨郭兵到臺江區(qū)白馬南路一公廁進行測評，公廁管理人員對郭兵的到來并不陌生，不時還會和郭兵用福州話客套幾句。
郭兵家中擺著多本公共設施無障礙規(guī)范性標準文件。
不求同情，以“標準”講理
郭兵的手機中，有福州市多個部門負責人的聯(lián)系方式，都是他在公益活動中積累起來的人脈，這成為他發(fā)現(xiàn)不符合規(guī)范的無障礙設施時進行反饋的途徑。
“我們不希望以殘疾人的身份博取同情，更多的是用標準來說服、督促他們改進?！惫f。在郭兵家中客廳的桌上，擺放著《國家標準：無障礙設計規(guī)范》《行業(yè)標準：地鐵與輕軌系統(tǒng)運營管理規(guī)范》《城市公共廁所設計標準》《公園公共設施設計標準》等由國務院或各部委頒布的，涉及地鐵、公廁、鐵路運輸以及民用建筑的公共設施標準規(guī)范性文件。
雖然有這些來自國務院不同部委的行業(yè)標準，但由于標準沒有強制效力，這些公共設施在建設時，標準常常被遺忘。這時候的郭兵，更像是一個“倡導者+監(jiān)督者”的角色，督促相關(guān)部門對于無障礙設施的改進?！拔覀兪侨ソo他們普法的?！惫Φ?，如果有一點點小的改變也可以讓他非常具有成就感。
去年7月，郭兵帶著志愿者對福州南公園的無障礙環(huán)境進行體驗測試。坡道太陡、臺階太高、廁所缺少無障礙設施等問題被發(fā)現(xiàn)。
比如，按照2012年城鄉(xiāng)建設部、質(zhì)量監(jiān)督檢驗檢疫總局聯(lián)合發(fā)布的《無障礙設計規(guī)范》，輪椅坡道的最低標準為1：8。公園里多處坡道設計不規(guī)范，當時測量的兩條無障礙坡道的高度均約0.42m，坡道水平長度約1.5m，坡度比例未達國標。此外，無障礙廁所的門寬度只有66厘米，也不符合國家標準，殘疾人坐著輪椅根本進不去。
在向相關(guān)部門反饋后，郭兵的意見被采納，在之后的一年時間里，南公園的公廁坡道、無障礙廁所都進行了翻修。
今年5月，郭兵帶著志愿者再次回訪時，發(fā)現(xiàn)坡道長度超過4米，坡道比例已經(jīng)符合標準，廁所里的廁位以及其他設施也更加人性化。洗手盆安裝了把手，還安裝了一個低位小便器，既可滿足男性殘障人士使用，小個子或小男孩也可以用，廁所的洗手盆旁邊還安裝了嬰兒料理臺。環(huán)繞公園主干道基本實現(xiàn)了無障礙通行?！白喴位究梢怨浔楣珗@，總體還是挺滿意的。”郭兵說道。
整改基本達標，郭兵還提出了一些建議：廁所門的設置上可以參照國外的設計，使用推拉門。推拉門便利于開關(guān)門操作，還能節(jié)省空間；公園內(nèi)無障礙設施的標識缺乏，“怎么走，往哪里走，應該在顯著位置設有無障礙標識。
當然，并不是郭兵的所有反饋都得到重視和改進。11月3日，郭兵投訴鼓樓區(qū)城管以加強城區(qū)電動自行車規(guī)范工作部署為由，在烏山路、八一七路等路段設置大理石障礙物阻礙盲道，導致行動障礙者無法正常通行。
“善意提醒：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標準《無障礙設計規(guī)范》GB50763-2012 4.2.1：人行道處緣石坡道設計應符合下列規(guī)定：人行道在各種路口、各種出入口位置必須設置緣石坡道…… ”郭兵就是這樣用規(guī)范給有關(guān)部門“普法”，但有時并沒有效果。
遇到一些拒不整改的部門，郭兵會通過上報效能辦或者采用信訪的方式推動設施的改進。他說：“慢慢做，總會有一些改進的。”
郭兵對無障礙廁所門進行測量。“讓更多輪椅群體融入社會”
郭兵在投身公益的過程中，不僅僅在普及標準，同時想要建立一些標準，填補空白。
當他帶著輪椅坐地鐵時，發(fā)現(xiàn)福州地鐵二號線每個站點只有一座無障礙電梯。目前，全國對于地鐵無障礙電梯的修建并無統(tǒng)一的標準，往往在一座地鐵站里只有一部無障礙電梯。
郭兵認為這樣設計并不合理：如果一位無障礙人士想從C口出站但無障礙電梯只能通向B口，那么他要么請志愿者幫忙，要么就得從B口“長途跋涉”至C口?！斑@樣的設置給行動不便者造成了極大的困擾，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要考慮中國已提前進入人口老齡化社會?！?/p>
同樣讓他感受頗深的還有購買動車、高鐵票。2015年1月，中國鐵路總公司曾發(fā)布一個消息稱：截至2014年底，全國鐵路已有3400余輛設有無障礙設施的客車編入列車中投入運營，其中普速客車1700余輛，動車組列車、直達列車和新造列車均設有殘疾人坐席及無障礙衛(wèi)生間。
但在郭兵的實際體驗中，這類座位的票并不容易買到。他向“12306”咨詢，客服告訴他：“購買殘疾人旅客專用票額車票必需到車站售票窗口辦理，而且必須是像福州站這樣的大車站。”他也試著多次在不同車站做過核對，窗口的工作人員普遍對殘疾人旅客專用票額車票的售賣并不太了解?！霸谄胀每投寄芡ㄟ^手機、網(wǎng)絡輕松購票的現(xiàn)在，怎么殘疾人等行動不便者反而得到車站售票窗口辦理？”目前郭兵正在搜集相關(guān)的材料，之后將把有關(guān)情況向鐵總反映。
志愿者郭大勇目前是一家證券公司的高管。2012年，在小善公益還未成立的時候，他就與郭兵相識，并于2013年加入小善公益。“可能有些‘職業(yè)病’了吧，現(xiàn)在路過一些不合格的無障礙設施都會下意識地拍照取證?！惫笥抡f，公益活動帶給他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滿足，也學到了不少關(guān)于無障礙的知識和法規(guī)。
志愿者孫雅麗則認為，無障礙測評改變的是她對輪椅使用者的“刻板印象”?！霸谠瓉淼挠∠笾?，坐輪椅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殘，但我卻忽略了年輕的群體。”2013年，讀大二的孫雅麗就開始和郭兵一起做無障礙測評，6年過去，孫雅麗已經(jīng)成為了孩子的媽媽。當她推著嬰兒車出去的時候，更加切身體會到了無障礙設施完善所帶來的方便。
“長期以來，使用輪椅的人似乎被我們排斥在社會之外。當我們無障礙設施越來越完備的時候，這些刻意隱藏的輪椅群體才能真正融入我們這個大社會?！笨吹街皽y評的南公園的變化時，孫雅麗感慨。
在郭兵看來，自己的行動是一種“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大家”的行為。只要自己敢于推著輪椅走出去，從身邊開始影響，就會有越來越多的行動不便人士敢于走出家門與社會接軌，“人們更多會把行動不便當作是自己的問題，而忽略了社會應該為此做的改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