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個下午，陰霾籠罩，銹跡斑斑的多爾戈夫號（Andrey Dolgov）在海上破浪前行，拼命想要逃跑。艙底進了水，海水涌出，混著油污。
這艘笨重的漁船被全副武裝的印度尼西亞海軍巡邏艇追捕，幾乎沒有逃脫的希望。無人機和偵察機在其上空盤旋，海軍艦艇快速逼近，持續(xù)數(shù)月的追捕行動即將勝利。多爾戈夫號的船員投降了。
很難相信，這艘吱吱作響、銹跡斑斑的漁船在公海上遭到最高級別的通緝。它曾多次逃脫當局的追捕，并設法甩掉了跨洋追逐的船只。
多爾戈夫號又叫STS-50，有時也自稱海風一號（Sea Breez 1）。該船一直劫掠海洋中最寶貴的魚類資源 ，是有組織國際犯罪網(wǎng)絡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利用海事法律的模糊地帶和官員腐敗，發(fā)展壯大。
數(shù)月以來，警察與海事當局展開國際合作，通過艱苦的偵查工作以及衛(wèi)星追蹤，擒獲該船。
印尼總統(tǒng)特遣隊的薩利姆（Andreas Aditya Salim）說：“船長和船員被抓獲后，感到非常震驚?！彼_利姆領導了此次誘捕多爾戈夫號的行動?！八麄冏苑Q沒有偷漁，因為冰箱和船只的其他部分都壞了。”
多爾戈夫又叫STS-50，在被捕獲之前已在南極附近海域非法捕魚多年
印尼海軍在馬來半島和蘇門答臘島之間的馬六甲海峽埋伏，最終登上了該船。他們發(fā)現(xiàn)了600個制作精良的刺網(wǎng)，若放置在海中，長度可達18英里（約29公里）。
每次出海，船員利用這些漁網(wǎng)能夠捕獲價值600萬美元（456萬英鎊）的魚。他們非法將其運上岸，在黑市出售，有時也會混進合法捕撈的海產中出售。這些魚最終會出現(xiàn)在超市貨架、餐館和人們的餐桌上。
“全球捕撈量中，有20%是非法、未上報或未受管制的，如果非法捕撈最終導致漁業(yè)資源儲量嚴重不足，將影響全球漁民的生計?！蹦习财疹D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ampton）國家海洋學中心（National Oceanography Centre）的海洋生物學家格萊夫（Katie St John Glew）解釋說。非法捕撈的影響十分廣泛，既損害了漁業(yè)資源本身、也會使合法捕撈者和消費者失去信任。據(jù)估計，過去10年，多爾戈夫號一直在非法經(jīng)營，獲利高達5000萬美元（3800萬英鎊）。看到這個數(shù)字，就不難理解為什么非法捕魚對犯罪組織來說極具誘惑。
“這些船只在國家管轄范圍以外的公海活動，”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漁業(yè)犯罪小組組員麥克唐納（Alistair McDonnell）說，他組織協(xié)調了對多爾戈夫號的追捕。“犯罪分子就是在利用法律管轄問題打擦邊球。”
巴塔哥尼亞的美露鱈在世界各地的餐館中備受推崇，經(jīng)常作為智利鱸魚銷售
但這種不法行為比一般投機犯罪行為更惡劣，通常涉及公職人員腐敗、欺詐、洗錢和奴役 ，漁船上許多船員都被強迫勞動，被囚在船上，往往離家數(shù)千英里之遙。
其次是對環(huán)境的影響。
聯(lián)合國糧食及農業(yè)組織（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漁業(yè)負責人卡米萊里（Matthew Camilleri）說：“非法捕撈是可持續(xù)漁業(yè)發(fā)展面臨的最大威脅之一。他們使用的漁具對珊瑚礁等脆弱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也具有很大的破壞性。這就是國際社會大力打擊的原因?！?/p>
一開始，多爾戈夫號還是一艘合法的捕魚船。這艘船原是金槍魚延繩釣漁船，原名神靖丸二號（Shinsei Maru No 2），54米長（178英尺），重達570噸，1985年由日本遠東造船廠建造完成，船廠就位于富士山腳下風景秀麗的清水港。該船注冊為日本漁船，來往太平洋和印度洋中，由日本海鮮公司瑪魯哈株式會社（Maruha Nichiro Corporation）運營多年。
1995年之后，經(jīng)過多次易手，該船被賣到菲律賓，改名為太陽二號（Sun Tai 2）。2008年加入韓國捕魚船隊，一年內至少四次易主，經(jīng)手者包括樸富英先生（Boo-In Park）和標準漁業(yè)公司（STD Fisheries Corporation）。
當印度尼西亞當局登上多爾戈夫號時，在船上發(fā)現(xiàn)了總長高達幾十公里的漁網(wǎng)
2008年至2015年間，該船似乎已被改裝為南極美露鱈（Antarctic toothfish）漁船，能夠在南極海域作業(yè)，并在船上長期儲存魚類。美露鱈在世界各地的餐館中備受推崇，價格昂貴，以至于被稱為“白色黃金”，但需要特定的許可證才可捕撈。
人們懷疑該船非法捕魚至少10年，但直到2016年10月，中國官員發(fā)現(xiàn)它試圖卸載非法捕獲的美露鱈魚時，該船才首先引起國際關注。如今，這艘船名為多爾戈夫號，掛柬埔寨國旗，由一家在伯利茲注冊的公司經(jīng)營。一年前，它在智利巴塔哥尼亞（Patagonian）地區(qū)南端的蓬塔競技場（Punta Arena）海岸被拍到，這表明它曾在南極海域捕魚。
中國當局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該船就橫跨印度洋逃跑了。此時該船被列為IUU船只，IUU即非法、未上報、捕撈無規(guī)管（illegal, unreported and unregulated fishing）。因此，毛里求斯海關拒絕了該船再次靠岸的請求。
Image captionSTS-50號同俄羅斯犯罪團伙緊密關聯(lián)，凸顯出全球漁業(yè)監(jiān)管的許多問題
2017年1月，該船改掛多哥（Togo）國旗，并更名為海風一號（Sea Breez 1）。多哥后來取消了該船的注冊，但該船幾次入港后，又更名為AYDA號。每抵達一個港口，船長就會遞交偽造好的文件以隱瞞真實身份。檔案顯示它曾懸掛過至少八個國家的國旗，包括多哥，尼日利亞和玻利維亞。
麥克唐納說：“反復偽造注冊文件進行欺詐，這是一種常見的策略。一艘漁船如果不在任何一國200海里專屬經(jīng)濟區(qū)內，它懸掛哪國國旗，就只有這個國家能對這艘船擁有管轄權。但這些偷盜捕魚的船所掛的國旗，都是沒有漁業(yè)法律的國家，如此便能不受任何國際漁業(yè)條約的約束?！?/p>
這些偷盜捕魚的船經(jīng)常換國旗。如果有國家曾譴責過它們，那么國旗也會出現(xiàn)在這些非法漁船上。
“沿海國家可能認為它們是一種高風險的船只，沒有船旗國的保護，就不屬于任何國家?！丙溈颂萍{說。
2018年2月，多爾戈夫號自報為STS-50號，在馬達加斯加一個港口登陸。船長提供了偽造的國際海事組織號碼（海洋上的每艘超過了特定尺寸的船只必備）和文件，被當局逮個正著。馬達加斯加將此事通報給“南極海洋生物資源保護公約”組織，該組織負責規(guī)范南極洲周圍海域的捕撈活動。
使用衛(wèi)星圖像和數(shù)據(jù)資料，使在任意海域識別、追蹤非法漁船成為可能
這一次，還是沒能追到多爾戈夫號，但是他們也留下了線索。這艘船的船身裝有自動應答器系統(tǒng)，是為了防止航行時兩船相撞。這一自動應答系統(tǒng)（AIS，automatic identification system）會播報自身位置的信號，被無線電設備和空中衛(wèi)星接收。
還有一個問題無法解決，海事官員將多爾戈夫號發(fā)出的AIS識別號碼輸入系統(tǒng)時，顯示其軌跡遍布全球各地，像面條一樣彎彎曲曲。甚至，這艘船會同時在?？颂m群島（Falklands）、斐濟（Fiji）和挪威（Norway）靠岸，三地相隔數(shù)千里。
海洋智慧（OceanMind）是英國一家海上漁船數(shù)據(jù)分析機構，該機構前高級漁業(yè)分析師切爾高（Charles Kilgour）解釋說：“他們冒用了其他船只的AIS，以隱藏自身身份?！闭怯昧诉@樣的手段，多爾戈夫號才得以同時出現(xiàn)在將近100個不同的地方。
全球追捕多爾戈夫號隨后，追捕者又收到一個提示信息，多爾戈夫號突然出現(xiàn)在莫桑比克水域，剛剛駛離馬普托（Maputo）海岸。檢查小組在甲板上發(fā)現(xiàn)了漁具，以及偽造的登記文件。檢查小組扣押了文件以及船員護照，“正式扣留”了這艘船，但尚未展開深入調查，多爾戈夫號就又一次逃脫了。
這一次，切爾高團隊準確掌握了多爾戈夫號出現(xiàn)的時間和地點。他們通過一顆衛(wèi)星，獲取了該船在馬普托附近停泊的雷達圖像。如此，他們就能夠從諸多AIS軌跡中辨認出真正的那一條了。
多爾戈夫號兩次逃脫，國際社會展開了公海追捕
如今的切爾高就職于國際漁業(yè)監(jiān)察（Global Fishing Watch），這是一家谷歌支持、監(jiān)視全球漁船行蹤的機構。他說：“現(xiàn)在，通過合成孔徑雷達圖像、并結合算法，我們能夠知道某個區(qū)域附近是否有船只。大型金屬船只都能顯示的非常清楚。然后，我們會將雷達成像和已有的AIS數(shù)據(jù)匹配起來加以利用?！?/p>
海洋智慧團隊還采用了衛(wèi)星紅外成像技術，即使在夜晚，也能夠找到漁船的蹤跡。有了這些信息的輔助，追蹤多爾戈夫號的AIS軌跡成為可能。
與此同時，海洋保護組織“海洋放牧者”（Sea Shepherd）的一艘船只，同非洲的政府漁業(yè)部門一道，開始在坦桑尼亞展開聯(lián)合行動。在坦桑尼亞海軍的指揮下，這艘船連續(xù)數(shù)日追趕多爾戈夫號，將其逼至了塞舌爾群島。一架無人機傳回此船的圖像，確認了其身份。
“海洋放牧者”行動部主任哈瑪斯特德（Peter Hammarstedt）說：“后來多爾戈夫號逃離莫桑比克海域，前往公海避難。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是，雖然該船沒有在坦桑尼亞犯罪，也沒有進入其領海，坦桑尼亞政府還是決定前往公海追逐該船?！?/p>
印度尼西亞當局對非法捕魚采取零容忍態(tài)度，曾摧毀了另一艘臭名昭著的非法漁船F(xiàn)V維京號
切爾高團隊根據(jù)多爾戈夫號航行方向和速度數(shù)據(jù)，計算出其大致位置，每4個小時就會向國際刑警組織通報一次。
追捕這樣的流氓船只，很多國家不愿意接手。管轄權問題，本身就十分棘手，更不要說抓捕成本。這樣的船只幾乎不做任何保養(yǎng)，存在污染問題，而且經(jīng)常需要修理。如果拖上岸，船上的漁獲物需要安全處理，還需要遣返船員。船上可能還存在有害昆蟲，因此必須24小時部署警力。
海洋智慧首席漁業(yè)分析師索勒（Bradley Soule）說：“發(fā)達國家都不愿意攬這個活，發(fā)展中國家不情愿，也不足為奇。”
幸運的是，印尼是少數(shù)幾個嚴厲打擊非法漁船的國家之一，也正好在多爾戈夫號前進的路線上。在海洋事務和漁業(yè)部長普吉亞斯圖蒂（Susi Pudjiastuti）的領導下，印尼自2014年來已經(jīng)查獲并摧毀了488艘非法漁船。摧毀的漁船包括另一艘非法捕撈南極美露鱈的FV維京號，此舉標志著在距離印尼水域數(shù)千英里的南極海域從事非法捕魚活動的臭名昭著的“六強盜”漁船集團全部落網(wǎng)。
普吉亞斯圖蒂下令，在西爪哇省龐岸達蘭（Pangandaran）岸邊的沙洲上將FV維京號炸毀，這也向大家傳達了一個信息，無論在哪里，非法捕魚都是不可容忍的。因此，此次又有非法漁船經(jīng)過印尼海域時，普吉亞斯圖蒂立刻授權印尼海軍進行攔截。
但多爾戈夫號進入繁忙的馬六甲海峽，AIS自動應答系統(tǒng)的衛(wèi)星信號就混雜在其他信號中丟失了。印尼海軍只好依靠切爾高團隊提供的數(shù)學計算，估計其大致位置。他們派遣了海岸巡邏艇KRI 錫默盧二號（KRI Simeulue 2），去截停該船。
國際刑警組織的麥克唐納說：“過去的72小時，參加行動的每一個人都不曾合眼?！?/p>
多爾戈夫號進入信號捕捉范圍后，錫默盧二號及陸地上的海岸警衛(wèi)隊基站開始接收其AIS信號，重新定位該船。根據(jù)外形確認其身份后，錫默盧二號便從距世邦威島（Weh Island，Sebang）東南方約60英里處出發(fā)，展開追逐，同時命令漁船船長停船，接受登船檢查。
印度尼西亞已經(jīng)將數(shù)百艘非法漁船通過焚燒、沉沒等方式銷毀
登船后，軍官們就發(fā)現(xiàn)，船長和其他5名高級船員來自俄羅斯和烏克蘭，剩下的船員中有20名印尼人，他們對該船的違法行為一無所知。政府判定他們?yōu)槿丝诠召u的受害者，在船上被奴役干活。
船長馬特維耶夫（Aleksandr Matveev），俄羅斯國籍，因非法捕魚罪被判入獄4個月，罰款2億盧比（10,800英鎊）。其他俄羅斯和烏克蘭人被遣返回國。
普吉亞斯圖蒂說：“檢查后，我們發(fā)現(xiàn)STS-50號違反了印尼漁業(yè)法。非法捕魚是人類公敵，每個國家都應該為消滅這種行為而出力?！?/p>
調查仍在進行。專業(yè)的數(shù)字取證團隊仔細研究了漁船駕駛艙里的計算機系統(tǒng)、導航儀和船長的手機。
國際刑警也追根溯源，將更廣泛的犯罪網(wǎng)絡拼湊起來。雖然，多爾戈夫號注冊于伯利茲紅星公司（Red Star Company Ltd）名下，警方懷疑幕后操控者是俄羅斯人，且在韓國設有辦事處。此外，此人可能還在紐約進行過幾筆銀行交易。這艘船和俄羅斯犯罪集團關系緊密。
國際刑警組織正在協(xié)助一些國家的執(zhí)法機構追查幕后罪犯，誰是多爾戈夫號的幕后推手，誰偽造了文件，誰幫助出售漁獲物和洗錢。
多爾戈夫號，也就是現(xiàn)在的STS-50號上，有很多船員疑似從事被迫勞動
麥克唐納說：“這項工作不會因抓捕到了這艘船而停止。還有很多問題沒有答案。這些組織間的關系都十分緊密，不是家族經(jīng)營，就是偽裝成合法的地下生意。我們正在調查，犯罪分子如何建立起商業(yè)模式、如何將漁獲物變現(xiàn)。過去他們的生意沒有受過處罰，但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p>
海洋智慧也正在研發(fā)新技術，能夠追蹤隱藏或模糊自身身份的船只。海洋智慧將人工智能融入這種技術中，用以識別船只身份，以及是否有某區(qū)域作業(yè)的合法證明。
也有公司正在研究如何打擊非法捕魚。例如，南安普頓大學的格萊夫正在研究如何利用魚類身上的同位素（從食物中攝取而來）來定位這條魚來自哪片海域。通過這種方法，我們能夠辨別市面上的魚類是否是非法打撈而來。
讓我們說回多爾戈夫號。人們很快就能利用這艘船來追擊其背后的操縱者。普吉亞斯圖蒂沒有將其炸毀，而是決定將之改造，并加入印尼的漁業(yè)執(zhí)法船隊。改造后，這艘船將成為印尼打擊非法捕魚的象征，也給偷漁人傳達了一個信息——他們最終無處可逃。
